一个电话 十个春天
时间:2024-10-19 来源: 作者: 我要纠错
我是先认识他的文字,再认识他的人的。他的文字,都是有关草原有关风雪的。读他的文字,我不可抑制地在脑中勾勒这样的景象:黄昏。风。无垠的旷野。一棵树———就那么一棵树,孤零零的。风吹动它的每一片叶子,每一片叶子,都在骨头里作响。
天高路远,是永不能抵达的模样……
后来通过一个朋友,我们真正相识了,也仅仅是在电话里。电话隔了万水千山,他的声音挟裹着风雪,挟裹着草原的莽莽苍苍,撞进我的耳里来,如暗夜里的埙。他说,谢谢你。我在电话这头就笑了,我说谢我什么呢?有什么好谢的?我只不过倾听了一下,倾听了一下而已。
故事谈不上有多曲折,是一个男人为了生计而奋斗的经历。他早先在一个机关工作,娶妻生子,日子宁静,生活安稳。久而久之,他有些腻了,觉得生活如同喝着一杯白开水,舌尖上再也品不出任何的滋味。
周围的世界却异彩纷呈,一帮和他一般大的朋友,先后都做生意赚足钱,有房有车,风光无限。而他,除了一笔死工资之外,再没什么额外收入。他为之辗转反侧。
这个时候,有朋友怂恿他,不如辞了工作,开个茶楼。那时,时尚的风开始吹过小城,仿佛一夜之间,“千树万树梨花开”,浴城、酒吧、歌厅、花店,一家挨一家地开,但数遍小城,就是没有一家真正上档次的茶馆。这是潜在的商机呀。他被说动心了。
父母、妻子却不赞成他开茶楼,他们认为,如今有个稳当的工作多不容易啊。他们不求他大富大贵,只求他一生平平安安。但他坚持,他发着誓说他一定要活出个人样儿来。他的目标是,要拥有自己的别墅,要拥有自己的小车,还要带上父母妻儿周游世界。
他果真辞了职,孤注一掷,租下闹市区最豪华的房。父母、妻子给了他最有力的帮助,他们拿出全部积蓄支持他,妻子甚至变卖掉她最钟爱的首饰。
他全力以赴上阵了,因他是学文出身的,整个茶楼,无论在装潢上,还是在经营上,都带了浓郁的文化气质,迎合了时尚的品位。因而在开张之初,他的茶楼前,真个是门庭若市。
那些日子,是他生命中最为意气风发的日子。他的茶楼跟着他精美的名片,四处流芳,耀亮了小城人的眼。他每天都赚得盆满钵盈的。有了钱,自然就活出潇洒来,他走到哪儿,都是有款有型的,朋友一大堆,前呼后拥。生活向他展开另一个层面,那个层面上,生活流光溢彩。他活得春风得意。
第一年,他净赚二十多万。
他被表面的繁华冲昏了头脑,大把大把用钱,和一帮朋友吃喝玩乐,渐渐地,疏于对茶楼的管理。而此时,在他周围,已悄然新开几家茶楼,对他形成强烈冲击。他依然不在意,以为凭着一年积攒下来的经验和名气,足以对抗那些新开的茶楼。
却不料商海浮沉,人不过是其中的一叶扁舟,一个浪头打过来,也许就招架不住了。第二年,他几乎没有赚到钱。第三年,他想扭转局面,也花了大气力来对茶楼进行改观,但无奈周围竞争对手太强了,他被击败,亏空十多万。勉强支撑到第四年,越发萧条了下去,年底盘点,竟又亏空二十多万。最后只得关了茶楼,生生背上三四十万元的债。
三四十万,对于在商海里摸爬滚打的另一些男人来说,也许实在算不了什么,但对于抵押上全部家当披挂上阵的他来说,不啻是天掉下来了。债主们要债的声音整天不绝于耳,昔日簇拥在身边的朋友,一个个作鸟兽散。而此刻的他,工作丢了,茶楼没了,家里值钱的东西,也全变卖光了,真正的一无所有一无所有了啊。父母在一夜之间为他愁白了头,妻子整日泪水涟涟。日子陡地掉进黑暗里,密密的黑,看不见一丝光明。
他开始怀念从前的好日子,那是他在机关待着的日子。那时,多好啊,他上班,下班,一家人的生活虽谈不上有多优裕,但安详、无忧。如果就那样安度一生,该是多么幸福!人的欲望总是如此:这山望着那山高,等费尽心思爬上那座山头,才惊觉,那山远非想像中的遍地花开,而是杂草丛生。这时再想回头,已不可能了,岁月变更,早已物非人也非。黑夜里,他睁大眼睛对着天花板,很幼稚地盼望着时光倒流,那么,他一定会好好珍惜寻常的日子,好好珍惜寻常的拥有。
灰暗到极点,想死的心都有了,那是在他交不出十块钱水费的时候。他跟最要好的朋友喝酒喝到醉时,大恸,哭说,我把妻儿托付给你们了。
酒醒之后,他望着守在身边的妻,内心的歉疚翻江倒海般的,患难见真情啊,他怎么能够选择逃离?妻子握紧他的手,反反复复只一句:我要你好好活着。他就在心里长叹一声,好好活着,谈何容易?
但日子总得过下去,债务总得去偿还。他开始拼命赚钱,他去做清洁工,去替牛奶公司送牛奶,替清洁公司推销清洁剂……曾经风光的茶楼老板,为了省下两元钱的公交车费,他情愿走上十来里路。为了拿到一元钱一瓶的手续费,他捧着清洁剂,站在人家家门口口干舌燥大半天……
他说,那个时候,他把尊严践踏在脚下,脑子中整天盘旋的就是钱钱钱。妻子生日那天,他捏着口袋里的十块钱,在一家花店门口徘徊再三,钱被捏出汗来了,他才咬牙给妻买下一枝玫瑰。回家后,妻子却因此和他大吵一场,认为他太浪费了。吵过之后,又抱着他大哭。他知道妻子心中的苦,三四十万的债务,是一块沉沉的巨石啊。他左冲右突,却冲不破这样的沉重。
他有个远房亲戚,在两千多公里之外的青海搞建筑。那个亲戚在很早之前,就很赏识他身上的才气。亲戚开出很高的报酬,让他跟他走。他想想,再无出路,遂告别父母妻儿,随了亲戚远走他乡。
他到达的地方,是一个叫江仓的草原。草原的地下,埋藏着丰富的煤,大队人马将开进来采煤。他先行一步,带领工人在那儿盖房子,一幢一幢地盖,为后期到达的煤矿工人打前站。
那个草原,绝不是我们想像中的“天苍苍,野茫茫,风吹草低见牛羊”,那里,春天总是来得很晚很晚,冰凌好像永远也不会融化。一天到晚,惟有风吹过耳际,几百里了无人烟,风就那样无遮无挡地吹啊吹,吹得人的骨头里都浸满瑟瑟的孤独。
是的,是孤独。他说。无数的黑夜,他躺在帐篷里,听风吹,心里空空如荒野,苦难是深不见底的一口井,幸福离得很遥远。眼泪,不知不觉滑下来。都说柔情似水,水这时却失了水的温柔。那种伤怀,是蚂蚁啃骨头般的。
那不是我的泪,他强调,真的,那不是我的,那是黑夜的眼泪,它根本不受我的控制,它落下来。说到这儿,他笑起来,苦涩地。
我静静听,我听见孤独,像一只流浪的小狗,呜咽着。人世间,最让人不能消受的,不是巨大的伤痛,而是孤独。
好在他并不颓废。他坚持写文字,白天做工,晚上写作。他至今还不会电脑,不会上网。所有的文字,都是一笔一画在纸上写成。那时,他把蜡烛插在泡沫板上,泡沫板放在他弓起的膝上。夜深,世界孤寂成一顶帐篷。蜡烛在流泪,一滴一滴,溅落到他的字上,凝固成冰冷的花朵。红的,白的,如敛翅的蝴蝶。
一个寻常的夜晚,我突然想起他来,想起他就拨了一个电话过去,在我,这是很轻而易举的事。他那边的反应却很强烈,是感动复感动了,连声对我道谢。他说,有朋友牵挂着,真幸福。电话搁下后不久,他发来一个信息,信息里只有八个字:一个电话,十个春天。
这下轮到我感动了,我不知道我轻易的一个举动,竟能送他十个春天。我立即找出电话簿,把久未通音讯的朋友,一个一个问候到了。朋友们很意外,高兴非常,我也很高兴。我们有着千言万语。空气中弥漫着温馨,百合花一样地,幽幽吐芳。是的,一个电话,十个春天。滚滚红尘之中,我们都不可避免会陷入孤独,但只要人世间有爱在,有善良在,有朋友在,就会有春暖花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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